劉志華
人生四季,聚散有時??傇诓唤?jīng)意的告別瞬間,我們才驚覺,那看似尋常的轉(zhuǎn)身裏,藏著生命最深的無奈與最重的情。
那天,窗外的雨淅淅瀝瀝,我正於電腦前整理文字。一聲清脆的微信提示音,劃破了雨聲的綿密。
資訊是一位文友發(fā)來的。他母親離世已有一段時日,可他卻未走出哀慟,字裏行間浸滿悲慼。
「唉,現(xiàn)在一回家就想哭……」
我看著熒幕上「對方正在輸入……」的提示反覆跳動,最終沉寂下去。隔了半晌,他才發(fā)來短短一句:「看見她老人家常坐的藤椅,如今空著?!?/p>
他斷斷續(xù)續(xù)訴說著:「從前我回家,人還沒進(jìn)門,就聽見母親在屋裏喊我乳名。」沉默了好久,他又說:「每回我開車離開時,對她說︰『阿媽,我走啦』﹗她總會應(yīng)一聲:『慢慢行,一路平安!』然後蹣跚走到門口,雙手合十,對著天空念念有詞……」
讀到此處,那位老母親合十祈禱的模樣宛在眼前:夕陽的暖色裏,她低垂的眼裏盛滿牽掛,每一次虔誠的俯首,都將無聲的祈求託付給風(fēng),追隨著孩子遠(yuǎn)行的軌跡,一路相隨。
末了,他寫道:「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……也是我最愛的人,走了?!?/p>
那些被他憶起的、樸素得近乎透明的日常,在意識到永遠(yuǎn)失去她的那一刻,便瞬間沉入記憶的深潭,凝成心中一道永難癒合的傷。此後歲月無聲,唯餘它,在心的深處反覆作痛。
我凝視著這一行行字,靜靜地傾聽著,隨後點開表情欄,默默地,發(fā)送了一個擁抱。
窗外雨聲纏綿,浸透他無處??康乃寄?。這平常的一日,容得下此生最沉的眷戀,卻渡不過人間最長的別離。穿過沉沉雨幕,記憶清晰地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個春節(jié)。
那天,隨嫂子去探望她久病臥床的母親。臨別時,老人掙扎著要起身相送。我們勸她別動,她順從地點頭。可就在嫂子轉(zhuǎn)身出門的剎那,她竟不顧一切地?fù)纹鹕碜樱咱勚驳酱斑叀?/p>
她佝僂的身影如風(fēng)中蘆葦,努力向外望去。目光急切地搜尋著,待女兒的身影落入眼簾,便緊緊地、緊緊地追隨漸行漸遠(yuǎn)的背影,一眼,再一眼。那眼神裏,盛滿了無盡的牽掛與不捨。或許她已知時光無多,便想著能多看一眼是一眼。這是一個母親在生命的黃昏裏,所能做的,也最想做的事。嫂子始終沒敢回頭。她低頭快步走著,生怕一回眸,所有強(qiáng)撐的堅強(qiáng)都會瞬間崩塌。
這無聲的一幕撞進(jìn)眼裏,把我的心刺得生疼。拐過彎時,我終究沒能忍住,再次回頭。那個瘦弱的身影依然定格在窗後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,癡癡地望著女兒離去的方向……自那天起,我便暗下決心:此生不遠(yuǎn)行,我不願我的父母,也成為那樣的守望者。
此後,每當(dāng)與人提及空巢老人,窗後那定格的身影總會浮現(xiàn)。隨即,一陣綿密的酸楚便在胸口瀰漫開來。
這深情而沉重的目送,讓我想起央視那則《關(guān)愛老人——媽媽的等待》。它宛如一面時光的鏡子,映照出天下母親共同的縮影:她的世界很小,始終以孩子為圓心;孩子的世界很大,足跡卻不斷遠(yuǎn)離那個圓。時光在一次次目送中淌過,蹣跚了她的步履,染白了她的黑髮,唯有那守望的目光,日復(fù)一日,癡癡如初。
曾幾何時,我們亦是那個頭也不回的孩子,將父母的叮嚀當(dāng)作囉嗦,將他們固守的習(xí)慣,視為時代的落伍。
直到歲月也將我們推至熟悉的路口、校門、車站,目送著孩子的背影遠(yuǎn)去,剎那之間,我們與父母的身影在時光中重疊,我們也站在他們曾站立的位置,感受著他們曾有過的心情,凝望著同樣義無反顧的背影。
正是在這樣的輪迴與角色轉(zhuǎn)換中,我們才終於懂得:孝順,不是以愛為名,去笨拙地改造她已形成的習(xí)慣;而是用心去讀懂她所有固執(zhí)與嘮叨背後,那份深藏的愛。
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,在自我的世界裏奔走不息,卻忘了,父母在等我們回家的日子,像一本掛在牆上的日曆,撕一頁,便少一頁。
生命,是一場緩慢而漫長的目送,注定充滿告別。當(dāng)「凝望者」與「被凝望者」的身份完成宿命般的迴圈,望著那奔赴遠(yuǎn)方的背影,我們終於恍然:
離別雖有期,而愛永無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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